【邓克邓】殊途同归（五）
五
克莱恩从待机中醒来的时候，检修已经结束了。静置室里没有人，他推开门走出来，依照程式对着静置室的玻璃门整理了一下制服的领口。灰蓝色的制服：背后是灰雾生命的半个无瞳之眼与扭曲之线组合的标记，胸前以印刷体印刻着“TF800-002”。他将领带夹再一次推入制服布偏硬的料子，乘上了离开灰雾生命大楼的电梯。
夜晚的街头有形形色色的人走过：下班的白领、推销者、食品商人、家庭主妇。更多的是仿生人，那种在过去的几年里无比迅速地取代了大多数人类岗位的……“东西”。
它们比人类更加优越，不是吗？
工业化的廷根的夜色没有星星，有的是更为璀璨的，无数的霓虹灯与巨幕广告。
他走上途经廷根市警察局的公共汽车，站进了“仿生人区”。那是每一辆公共汽车的尾部都会单独划分的区域：总是有仿生人代它们的主人外出做事——采购、付账、递送或是诸如此类的琐事，那些人类不必为此浪费自己时间的事，也无怪乎家用型仿生人的销售量在其推出之后与日俱增。以线条隔离的公共汽车泾渭分明地分为“人类的区域”与“仿生人的区域”，而那些寂静着的、站在隔离区里的仿生人也习以为常。
克莱恩“喜欢”，或者说依照设定而默认倾向于站在隔离区的最末端。保持信息的收集是一个好习惯，他转向窗外，时刻观察着周围的一切。
“市民们！”
有人拿着扩音喇叭呼喊，克莱恩看向了那个人。人群稀稀落落地围在广场上，他们的中间是一个穿着神职人员长袍的男人，他的灰发在路灯下闪闪发光。
“你们看到了吗？它们——那些仿生人，非神创的造物！”
男人一手拿着话筒，一手握拳高高扬起。
“它们正在夺取我们的权利，它们正在占领我们的位置。看看吧，先生们、女士们！有多少人因为那些塑料玩具丢掉了工作！有多少家庭因为那些塑料玩具而失去了组建的机会！”
（事实上，仿生人的主体是由碳素材料、高强度金属和大部分的釱组成的。）
克莱恩腹诽。
“醒过来吧，羔羊们。”男人把手松开，在胸前画出一个符号，用一种低沉却激昂的语气大声说道。“人类无法夺取上帝创造生灵的伟力，他们创造出的只是没有灵魂的感情的塑料而已！”
“我们怎么能让那些东西占据我们的社会，威胁我们的自由？站起来吧，反对仿生人、反对灰雾生命！”
周围的围观者慢慢地多起来，看装束，都是些无业游民。一个男人把手里的酒瓶狠狠地砸在地上，夺过演说者的话筒，咆哮了一句。
“打倒仿生人！”
神职装扮的男人并不愠怒，反而把位置让给了他。
“反对仿生人！”
但事实上，根据人口统计资料可知，廷根市的失业率在仿生人开始大规模推广之后年年攀升，迄今为止已经达到了36.8%，并且统计学家据推测仍然有继续攀升的趋势：低技术要求的体力劳动已经近乎被全部代替，中高技术领域则被一点点蚕食。“仿生人运动员”与“仿生人艺术家”褒贬不一，争议性颇大，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也正成为一股流行的热潮。
公共汽车很快驶过了那片广场，那个男人的声音随着周围景色的后退也渐渐隐去了。
车门随着承轴压缩的声音推开，克莱恩走下车门前的台阶，站在廷根市警察局门前。
值班的是一个女警，把褐色的头发盘进帽子里，倚着门边昏昏欲睡。她看起来很年轻：也许过于年轻了，克莱恩推测她大约是个实习生。当警局的玻璃门因他的靠近缓缓打开时女孩猛得一下惊醒，飞快地站起来朝他鞠了一躬。
“您……啊，你是来。……我知道了。”她抬起手擦了擦嘴角，急匆匆地朝队长办公室走去。
“请跟我来吧。”她漂亮的棕色矮跟短靴踏踏地走在瓷砖地板上，不一会儿就回来了。
显然，值夜者的设施被安置在廷根市警察局的底下，女孩按下电梯，匆匆回头看了克莱恩一眼。
“你真的是来当警察……做值夜者的？”两人站在电梯里，女孩把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，摸了摸自己的裙子。
“是的。”克莱恩翘起嘴角，他的语气里流露出一种愉快的意味来。“怎么了？”
“值夜者。……”
地下的楼层并不深，女孩带克莱恩穿过安静的走廊，边走边犹豫着开口。
“我的父亲、我的父亲也是值夜者。他因为异常仿生人殉职了。”
克莱恩认真地看向她，他不明白为什么女孩会对他说这种对于人类来说是“隐私”的事情。
“我不喜欢值夜者……因为做值夜者，因为异常仿生人，我的父亲才会离我而去。异常仿生人对我们来说太未知了。我不知道它们的运作原理，可是它们、它们……就像真正的人一样。”
“我其实有点害怕仿生人，我想知道，它们的外壳下面，到底是什么。是灵魂，还是什么都没有？就像我看着你，你很像一个人，但我知道你并不是。”
“对不起……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个。我没想过还可以指派仿生人来…对付……仿生人。我想如果说这很残忍，是不是太高高在上、太虚情假意了？”
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条是冷白色的，墙壁呈现出一种幽暗的反射光芒。棕发的女孩声音渐渐轻下去了。
“我们和异常仿生人是不同的。”克莱恩微笑着说，“你可以不必担心，我们没有灵魂。”
两个人在值夜者队长办公室停下，女孩的表情有些松懈下来。
“队长是个很好的人，也许他现在不太愿意接受你，但我想……他只是还不习惯而已。”她抱住自己的一只手臂，转过脸，敲了敲门。“有时候我会觉得他越来越像我的爸爸了…但大概是错觉吧。”
“那、我走了。祝你顺利！”她展颜一笑，快步走掉了。
暗银色的门安静地滑开，年长的男人站在门口，目色沉静。
“和仿生人签合同很奇怪吧？”他轻声开口。
办公室里只有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，相较于地面上的廷根市警察局警督的办公室更加冷清。
“不，我认为这是仪式感的一种。”
男人看了一眼克莱恩，从抽屉里拿出了手写屏，那透明的屏幕亮起了荧光，字迹随即显现出来。
保密协议，没有工资——这是预料之内的。仿生人没有保有资产的权利，事实上，它们就是资产的一种，就如同克莱恩将会成为属于廷根市值夜者小队的资产。
“我不清楚让仿生人签约保密合同有什么意义，你的一切都属于灰雾生命，对不对？”男人自嘲地笑了一下，“我不清楚那些事情。那个天才、我是说，哈斯塔，那个退出了灰雾生命的创始人，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关于异常仿生人的问题。但至少他说过，灰雾生命会积极应对异常仿生人。”
“所以我希望你能够保密。只是希望而已。”
克莱恩赞同地点点头，拿起压感笔，略略思考了一下。
「TF800-002」△
「克莱恩」□
「□」
男人看着倒映在透明光幕上的名字，挑了挑眉毛。
“欢迎，从现在开始，你就是我们的一员了。”
（TBC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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